李娟:冬牧场(上)

发布时间: 2014-07-30 来源: 中国网 责任编辑: 杨公振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才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那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又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草使劲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在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

据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么,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虽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年雪大,今年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到不到二十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俩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他们声称自己开汽车过来的,显然那辆汽车肯定不咋样,因为两人穿衣的架势跟骑马差不多。一位居然套着阔大笨重的生皮的羊皮裤,年轻点的那位像妇人一样裹着宝石蓝的厚墩墩的羊毛马夹。两人急于赶路,传递完消息,又问清道路,茶也不喝就走了。客人走后,居麻激动又气愤,就此事逮着嫂子大声争论起来,还把嫂子当成对立方呵斥了半天。嫂子始终默默无语地提着纺锤捻羊毛线。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开始过问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购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惊:“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他放下茶碗,庄重地面朝我说:“你觉得我们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这么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过了半天我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吗?是谁说的?有上面的文件?”

他说:“文件肯定有,我们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嘛。”

居麻大喊了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说的!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大家哄堂大笑,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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