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批评要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的诉求,常被误读为回归古代传统文论资源,引发出对《文心雕龙》《诗品》《文赋》等“诗评文”古典文论的追溯,力图重新激活其阐释潜力,成为介入当前文学现场的理论话语,“以古观今”“古今互现”“文法返照”成为当前文学批评凸显“中国化”的快捷方法。
但这种批评导向的努力,在整体上而言并没有显著的收获。兴观群怨、以意逆志、熏浸刺提、文气、形神、风骨、滋味、妙悟、意境等文论范式,在西方现代文论的强势登陆中渐趋失效,繁盛的文学现场难觅其踪。
然而,新型批评形态,诸如集体意识、能指所指、意象隐喻、符号结构、空间声部等,虽然在积极参与文学现场,有助于形成多元的批评氛围与良好的学术争鸣,共同致力于“文学经典化”的推动,却又无法逃避新批评的有效性、贴切性和深刻性所遭遇的普遍质疑。普通读者、作家和理论家对特色和风格的解读存在明显的分歧,直接导致当代文学批评在“先验”与“经验”之间惶惑游移。
然而,文学批评要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的呼声,始终盘亘于文学现场,并在超越“复古返照”与“移植引介”的对立格局中持续发酵。它生成于价值传承的文化事实,根植于社会变迁的历史转型。它包含着对中西方文论的双重接纳与转换,昭示着当代文学批评话语构建主体性的集体愿景。
其中,“文学性”“当代性”与“中国性”是这个命题的关键词。文学性是对文学批评固守宗旨和初心的捍卫,当代性是对文学批评扎根时代土壤的期待,中国性是对文学批评内涵和外延的空间规约。只有在上述三个方面进行主体性建构,且能从当前的文化语境、理论展望和话语实践出发,进行积极有效的反思、整合与建设,当代文学批评才能真正富有自身的特色与风格。
当代文学批评要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应以美学话语的感性解放作为言说基点。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包括分析、诠释、判断和意义的再生产,但批评的起源之一就是个体读者对艺术审美的抵达和内化。作品的语言、文法、意境、人物、情境、细节等,让读者生发的感动、悲悯和愤怒等情绪,所催生的个人性的心境、幻想和顿悟等体验,往往具有冲破文学理性预设的潜能。尽管存在民族差异,但个人性的情绪调动和感性激发,是文学审美的本原发生机制。无论面对虚构的艺术真实,抑或是非虚构的文学真实,文学批评的“审美精神”,应保护每一位读者的情感审判权,尊重每一位文学人物的自然生长性,保障个体读者与整体艺术之间的情感通融资格。
这种以个人审美情感为缘起,以研判美学的开拓与否、思想的深刻与否为旨归的文学批评,属于中国美学经验,与以理论预设为起点,以理论自洽为终点的西方批评范式相异。富有中国特色和中国风格的文学批评,需要着力激发审美能量,捕捉艺术情感中的人性洞察力和思想穿透力,并将之进行话语系统的再造,形成一种批评美学机制,成为剖析审美愉悦、评判文学美学的重要方法。而以审美为基础的文学批评,也因坚守“文学是人学”的亘古艺术法则,成为持续激活文学参与大众生活、介入当代社会、输出人文价值的动力。
当代文学批评要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应以社会话语的文学洞察展开批评实践。社会话语的内容包罗万象。当代文学的发展变革,正是源于社会现实和历史图景的更迭变迁,一部作品很难将所有对象纳入关注范畴,于是文学也就有了类型化的叙述,乡土、都市、城镇、历史、青春、成长、科幻、网络、生态……题材的拓展是文学对社会现实的积极反应。社会话语的现象研判,可以通过社会学方法进行精确评估,而文学对社会的隐秘变迁具有先觉般的敏锐。它的兴趣集中在社会分析无力覆盖的个体,关注个人的精神世界、心灵质感、性格养成和命运轨迹。
比如,小说可以将真实的新闻,经过艺术编码纳入虚构的文本情境,再造出超越新闻层面的文学意义,展示出人物性格逻辑的可信。文学话语的单位是个人,文学可以只承担展现个体生活、存在姿态和精神境况的责任,但文学批评需要从形象纹理当中,探幽图景何以如此的社会运行机制。它常借助社会学、大众文化、政治经济学或新历史主义理论,寻踪文学中社会话语的草蛇灰线,与作者的理性意图进行对话、激辩,挖掘出隐含在文本中的“幕后故事”与“言外之意”。
当代文学批评要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应以人性话语的体察认知作为批评指向。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转型内涵,是对“人”“人性”和“人道主义”价值观的确立。它是在中国的“仁爱”与西方的“博爱”的跨境思想对话中成型的。但“五四”时期就开始倡导的“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人性话语,始终未能得到坚韧而倔强的张扬。情感人性的释放、自然人性的肯定、求知人性的吁求、道德人性的克制、意志人性的开启等,应该共同成为文学人性话语的主体内容。
当代文学批评应秉持人性话语的利器,以此作为判断文学的艺术价值和史学意义的重要标尺。富有中国特色和中国风格的文学批评,需要对复杂的人性进行理性厘清,完成人性认知的微观勘探与整体反省,同时要对人性话语所隐含的历史和哲学密码进行细微精妙的解读,在人性的“恒”与“变”的洞察体验中,构建当代文学批评的人性话语经验。
当代文学批评要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必须着重汲取古代抒情审美文论资源。“主情主义”应该成为批评的基本要旨。尽管主情审美的文学批评范式,一度在跨学科融合的批评格局中被边缘化了,但美学意识共同体的构建与确认,是文学批评有效开展的前提。否则文学的判断功能,会被无限度的阐释所取代。当代文学批评要彰显特色和形成风格,也必须接纳现代西方理论的逻辑性与思辨性,与中国的历史现实、社会模式和文化结构,进行持续性的嫁接与融合,实现有机的碰撞与扬弃。
就当代文学批评构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而言,上述维度只是一种总体性的审视,各个维度自身可以无限地衍生,但其话语指向始终是价值追求的文学性、话语生成的中国性,展望于批评效应的当代性。
(作者: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