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随着乌克兰危机爆发、尤其是克里米亚事件导致西方制裁后,俄罗斯对亚太和中国的倚重不断加深,试图以发展对华关系弥补制裁的损失,摆脱外交孤立。有人将该政策取向概括为“转向东方”,这一提法在俄、中两国都很流行。2015年年底最新出台的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还史无前例地将亚太地区视为独联体外的首要外交重点,并把俄中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称为“维护全球和地区稳定的关键因素”。
中俄元首多次会晤,俄罗斯总统普京数度访华,对华重视可见一斑。在强大政治意愿的推动下,中俄经贸关系发展迅速。2013年和2014年,中俄贸易额分别达到892.1亿和952.8亿美元,连创纪录。两国还签署了价值4000亿美元的东线天然气供应协议、1500亿人民币的本币互换协议等经贸大单。一时间,中俄政治、经贸合作全球瞩目,名副其实成为大国关系的典范。
但去年以来,由于油价大跌、西方制裁,俄罗斯经济深陷衰退。同时,受全球性危机影响,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增速放缓,中俄经贸合作有所降温。2015年,中俄双边贸易额同比下降27.8%。在3月中旬两会期间举行的总理记者会上,有俄罗斯记者就提出对中俄经贸往来减少、尤其是中国在俄投资匮乏的担忧。与之相伴随,一些俄罗斯学者对“转向东方”、中俄关系前景有了新的思考。
俄专家为何唱衰中俄关系
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副所长奥斯特洛夫斯基认为,中俄关系的经济与政治方面“冰火两重天”,双边贸易萎缩,俄参与“丝路带”建设未有进展,投资方面同样没有成绩。俄高等经济学院东方学研究中心主任马斯洛夫表示,中俄经济合作“在走下坡路”。卡内基基金会莫斯科中心“亚太地区中的俄罗斯”项目主任加布耶夫写道,俄罗斯“通过发展与亚洲经贸关系来弥补与欧美关系破裂损失的希望落空了”,“在亚洲方向成绩不多,而克里姆林宫也正在失去对该地区的兴趣”。巴黎政治研究所的俄籍教授古里耶夫也认为,“俄罗斯将经贸重点转向东方没有获得成功”,“中国虽然重视对俄关系,但与西方的经济联系更重要”。
做出这类解读的部分是有西方背景的俄学者,因而一些媒体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进而认为俄罗斯的亲西方派正在唱衰中俄关系。确实,不排除个别人怀有政治目的或以“标题党”吸引眼球,如在俄知识阶层中颇有影响力的英文报纸《莫斯科时报》(具有西方和反对派背景)曾以《中国经济增速放缓导致油价下跌》报道普京在1月底“全俄人民阵线”论坛上的讲话。实际上,普京的原话是“中国是我们的伙伴”,“他们遇到了问题,他们的增长率这一阵子都不理想。”“由于这一点,再加上全球经济的低迷,就影响到了原油的价格。”显然上述解读难逃断章取义嫌疑。
然而,除了个别观点,我们不应简单把这些俄罗斯专家的观点看作“唱衰中俄关系”、有政治意图,更不能忽视其背后的深刻意涵。
客观地讲,对俄罗斯来说,中国在短期内确实难以替代西方、特别是欧洲。欧洲是俄罗斯西部,即俄历史文化上、政治上、经济上最重要的核心地带所直面的区域,是影响俄国家安全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从地理条件看,俄罗斯与东欧同属一整块大平原,陆路交通便捷;俄罗斯西北部可通过波罗的海走水路方便地达到北欧和西欧;俄罗斯南部可经由黑海和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地中海和南欧各国。
相形之下,从俄罗斯欧洲部分往东到达亚洲不仅路途遥远,而且还要翻越乌拉尔等山系,跨过高寒冻土带。长期以来,俄罗斯核心地带与中国间的主要陆路通道就是西伯利亚大铁路,海路交通长达两万公里,坐飞机也要近10个小时。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刚刚启动,“设施联通”的落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莫斯科-喀山高铁尚未开工,何时连至中国尚未可知。
经贸上,与欧洲的联系对俄来说仍十分重要。首先,俄欧贸易是俄罗斯对外贸易的主体。长期以来,俄欧贸易占俄外贸总额的一半左右。2015年度,俄与欧盟国家的贸易受到制裁和国际能源价格下跌的巨大影响,下降近40%,但即便如此仍达2357亿美元,占俄外贸总额的44.8%,是同期中俄贸易额(俄方统计为636亿美元)的近4倍。其次,欧洲是俄罗斯外资的主要来源。据国际清算银行统计,截至西方启动对俄制裁的2014年第一季度,俄约有74%的外债源自欧洲。最后,俄国民经济的发展与转型离不开欧洲的先进技术。为摆脱对能源工业的依赖,普京曾提出,到2020年,高科技和知识型产业在GDP 中所占份额要增加50%,高科技产品出口要增加一倍,采用创新技术的企业要从10.5%增加到25%,达到欧洲平均水平,而这些高新技术的主要来源就是欧洲。
俄从未有过战略性转向
制裁初期,很多俄罗斯人希望以中国的资金和技术弥补西方制裁的损失,但事实上难以一蹴而就。
以中俄东线天然气供应协议为例,该项目金额巨大,本可为俄带来所需资金,但由于国际能源价格下跌、俄方财政吃紧,项目前景仍有不确定性。有媒体爆料称,原定2018年的完工时间很可能延迟。此外,中国公司虽参股北极亚马尔半岛的陆上液化气项目,但在技术上难给俄方太多帮助。
去年以来,世界经济形势严峻,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不可能违背经济规律给俄过多支持。在最初的热情冷却后,俄罗斯人也意识到,中国短期内难以替代西方。马斯洛夫认为,俄方对于中国参与俄进口替代项目的意愿估计过高;中国并不以复兴俄工业为己任,而对在俄销售中国商品更感兴趣;中国承诺的大额投资一直没有到位。
加布耶夫称:“尽管中国官方谴责制裁,但四大国有银行实际上遵守着西方制裁的规则”。古里耶夫则认为,中国公司准备等待俄企情况进一步恶化,以获取更多利益。值得关注的是,俄专家的表态中可以看到明显的失望情绪,这是未来处理对俄关系时需要注意的。
从主观上讲,俄精英本就向往西方,这几乎是他们的本能选择。彼得大帝以来,俄罗斯就从军事、科技甚至是习俗方面全面学习西方,并积极参与到欧陆事务当中。18世纪末期的帝俄上层通用法语,纷纷效仿西欧生活方式。叶卡捷琳娜二世本人就来自德国,与欧洲启蒙思想家通信频繁,主张“开明专制”。十月革命以后,苏联精英与西欧精英出现分野,但俄罗斯人深藏于文化、历史甚至是血液之中的欧洲情怀并没有完全泯灭。苏联解体后,叶利钦毫无保留地“一边倒”倾向西方,试图重新确认俄罗斯的欧洲属性。
对俄罗斯人来说,欧洲是文明的归属,是历史的宿命,是文化的纽带,是价值观的吸引。普京时代初期,俄罗斯曾积极试图融入欧洲,他本人也被认为是一个彻底的“欧洲主义者”。时至今日,尽管俄欧关系百转千回、恩怨不断,普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欧洲。甚至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俄欧关系急剧恶化的情况下,普京仍然说道:“俄罗斯的价值观与欧洲并没有根本差别。我们仍然属于同一文明”。
也许正如俄第一副总理舒瓦洛夫所言,俄罗斯“并没有转向东方”。对俄罗斯来说,从来没有过战略上的转向。与西方交恶后,俄自然会比从前更重视东方,以求通过发展与亚太国家、特别是中国的关系来缓解西方制裁的压力,但这绝不意味着俄罗斯发展道路的战略性转折。
因此,在俄罗斯重视中国的时候,中方没有必要过度欣喜,甚至让他们有过高的期望。要知道,俄罗斯人自尊心极强,过度期望后的失望有时会比单纯的失望更苦涩。同时,俄专家的解读也不意味着俄罗斯就要疏远中国。就像说俄罗斯战略性向东转有些言过其实一样,说俄罗斯背离东方也是过度解读。
舒瓦洛夫的话还有后半句,即俄罗斯“制裁前很久就已在发展与东方国家的关系”。对于横跨欧亚的“双头鹰”来讲,同时处理好与西方和东方的关系既是自然而然、也是其国家发展所必须的。俄发展与亚太国家、与中国的关系是长期性的,不会因中国经济增速暂时放缓、中俄经贸合作面临困难而放弃,我们没有必要为此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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